中國文化的此岸取向特征也生動地體現(xiàn)在《周易》宇宙觀中。具體來說,《周易》宇宙觀的基本邏輯是以“天地”為范圍,一切人類活動不出此范圍;其次,以“天地”為最高準繩,天地關(guān)系當然體現(xiàn)了人間一切事物基本關(guān)系的出發(fā)點,人間一切事物均要以“天地之道”為指導(dǎo)原則。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周易·系辭》)
《周易》宇宙觀的意義在于:人間世界一切行為的特點,不是要超出這個世界之外,而是以“天地”為對象,盡最大可能地理解“它”(天地)、接近它: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周易·系辭》)
人們常把《周易》宇宙觀與以柏拉圖等人為代表的西方哲學宇宙觀相混淆,部分是由于metaphysics這個詞被譯成了“形而上學”(據(jù)說是嚴復(fù)借用《周易·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譯出)。筆者認為其間有一項差別值得關(guān)注:《周易·系辭》中所謂“形而上者”,其實并不是真的要超出此有形世界之外,只不過是指出如何把握此有形世界,以便更好地回到此岸世界;畢竟“道”也是此世界的一部分,在此世界中、不在此世界外。因此,中國人的形上學或形而上學(兩種譯法共存,含義無別),本意并不是教人如何脫離此世界、超越此世界,而是教人更好地適應(yīng)此世界、回到此世界。而柏拉圖等人的metaphysics所代表的、“形而上”的思維方式則不然,理論上說,它對此有形之世界持否定態(tài)度,在有形世界與無形世界制造截然的分裂與對立,其所追求的恰恰是要脫離此有形世界,進入無形世界。柏拉圖所謂的“洞穴比喻”,所謂“靈魂轉(zhuǎn)向”,所謂“心靈上升”,指的都是從有形世界進入無形世界。他之所以認為哲學高于詩歌、繪畫、戲劇乃至幾何,正因后者仍然沒有完全擺脫感性經(jīng)驗。這種傾向無疑與后來的基督教傳統(tǒng)相吻合。亞里士多德的metaphysics早期以具體的個體事物為第一本體,應(yīng)該說與此迥異。但是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哲學的真正動力來自純粹的求知欲,這是一種純粹的思想的自由,“并無任何實用的關(guān)懷”(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982b20-21)。無實用關(guān)懷的純粹思想自由,實際上也代表脫離此有形世界、進入另一無形世界的傾向,因為它并不追求如何更好地適應(yīng)此有形世界、或回歸此有形世界。這種傾向近代以來長期沒有得中國哲學工作者很好的理解,他們總是說“中國哲學重道德,西方哲學重知識”。這一說法已經(jīng)暗含著這樣的思路:西方人重知識,所以才有科學發(fā)達。仿佛重知識也是為了能解決實用的需要。
此岸取向?qū)τ谥袊幕挠绊懯菢O其深刻的。因為并不從彼岸或來世來尋找此生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所以對此岸世界特別小心地經(jīng)營;要從每一個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尋找做人的方法或技巧,導(dǎo)致把烹飪、喝茶、養(yǎng)花、書法、繪畫、擊劍、氣功……等一切活動都當成了養(yǎng)生和藝術(shù),欲從其中找到無窮的快樂。如果來世的世界仍然是這個世界,我們的靈魂永遠超不出“這個世界”,那么此生此世就不得不被當作人生最重要的工作對象,因為人的生命只有這一次。換言之,如果彼岸是真實可靠的,此岸世界就變得虛幻,于是超越或?qū)ふ易罱K離開這個世界才是正道。至于此岸世界是否和諧、穩(wěn)定或太平,則不具有首要的意義。這是西方metaphysics思維的特征,而絕不是《周易》宇宙觀。筆者在有關(guān)地方已經(jīng)論證過,將metaphycis翻譯成“形而上學”所包含的誤導(dǎo)性,此處不贅。當然,在佛教中,中國人后來也發(fā)展出了一套彼岸世界的神話,但是其影響仍然主要停留于民間;在精英或?qū)W者階層,真正占主導(dǎo)地位的還是此岸性思維。即使在民間,那些彼岸世界的神話并也多半以“勸善戒惡”為宗旨,并不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為每個人的最高人生追求。換言之,中國人的彼岸世界神話,是為了讓人們在此岸活得更成功服務(wù)的。這與基督教不同,后者直接把此岸世界視為虛幻,把55彼岸世界當作惟一真實,并以追求彼岸(天國)的生活為人生最高理想。
“此岸取向”自然會導(dǎo)致對處境的高度關(guān)懷,因為處境是此岸世界最重要的成分;此岸性也自然導(dǎo)致關(guān)系取向的思維方式,因為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此岸世界個人處境最重要的成分。此岸性意味著對這個我生于其中的世界的高度肯定。從這個角度講,“內(nèi)在超越”這個說法還是有一定的誤導(dǎo)性。因為它可能讓人們誤以為要從一種與西方mataphysics或神學不同的途徑,即內(nèi)在的方式,來超越這個世界,超越此岸。而中國人的宇宙觀或《周易》宇宙觀的基本特點是永遠范圍于此世界之中。如何更好地貼近此岸、經(jīng)營此岸才是它給每個人的人生提出的主要任務(wù)。
中國人的“重和”意識,其實與根深蒂固的關(guān)系思維、此岸思維有關(guān),因為中國人的人生安全感來自于關(guān)系,即自身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平衡,包括與人的關(guān)系,以及與世界的關(guān)系。此外,高度此岸化的思維取向,決定了中國人必然把此岸世界是否和諧看得異常重要?!吨芤?middot;乾·彖辭》上說“保合大和,乃利貞”,與《中庸》“和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思想,都體現(xiàn)了中國人創(chuàng)造一個全球和睦的大家庭的世界夢想。這種夢想,對于以個人為本位的西方文化來說則不一定有特殊意義。因為西方文化強烈的彼岸化傾向,使他們把否定、超越此岸世界當作重要目的。美籍華裔人類學家許烺光在《美國人與中國人》一書中曾對這種差異作了異常精辟的分析,此處不贅。56
中國人的“無邊親情世界”
從Geert Hofstede所謂“集體的心靈程序”角度出發(fā),研究一個民族的文化,就是要探索這個民族在多大程度受制于它由于家庭生活、教育背景、歷史記憶等所遺留給它的“集體無意識”。57由此我們就可以分析這個民族今天的生活,包括它的價值、制度、生活等許多方面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這些無意識的支配。文化心理學研究的意義在于,提醒我們認識一個民族在社會變遷、特別是社會整合中究竟遵循怎樣的規(guī)律。其中包括:這個民族的文化在什么情況下容易自我瓦解或走向墮落,在什么情況下才能自我整合起來而不是一盤散沙;還有,這個民族過去幾千年來所走過的道路,哪些是由其文化習性所決定的,哪些不是;這個民族在今天面臨的主要問題究竟是什么,它與其過去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有何相似之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