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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他者”的喉中之刺 (2)

——精神分析視野下的歐洲激進政治哲學

 

否定性的“最好政制”


這種拉康主義“激進政治哲學”,同從柏拉圖到利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的那種基于形而上學的“古典政治哲學”相較,有什么根本性的區(qū)別呢?此處讓我們對政治哲學這兩條路向做一個對比。

盡管共享對“最好政制”(best regime)的追求,但關于“最好”,卻存在兩種不同的進路——肯定性(positive)的進路和否定性(negative)的進路。(1)前一種進路認為,確實存在著一種“最好”的秩序——譬如施特勞斯筆下的“自然秩序”——等待被哲人發(fā)現(xiàn)(或曾被發(fā)現(xiàn)但在歷史中被遺忘);(2)后一種進路則堅持,所有現(xiàn)實世界中既有的實定秩序皆“不是最好”,因此政治哲學的探索是永無終結的——“最好”永遠是一個空白的位置,一個結構性地確立在那里,但永不可能被實定內(nèi)容所填補的位置。

拉康的精神分析,對“激進政治哲學”所堅持的這個否定性的“空白位置”,提供了一個存在論的闡釋——這個“空白位置”,就肇因于“現(xiàn)實世界”本身的先天不完整性。符號秩序的總體性,和真實秩序的整體之間,是一個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論的差異”(ontological difference)。拉康強調:“真實中沒有缺席”,“真實是絕無裂縫的”?,而“現(xiàn)實世界”則總是一個遭受“閹割”(castrated)的秩序——作為一個以語言為媒質構建起來的符號性的秩序,它永遠和前語言的真實相隔。盡管不斷致力于自身的總體化,但符號秩序始終無法成為徹底沒有裂縫/缺口的真正的整體;它時時刻刻面對真實的刺入(the intrusion of the Real),從而產(chǎn)生出精神分析上所說的“癥狀”。

是以,語言的總體性,永遠無法抵達真實秩序;人的語言,無法對“最好秩序”、“真理王國”進行正面的描述。所有指向絕對、整體的能指(如神學里的“上帝”、古典形而上學里的“自然”、拉康主義精神分析里的“真實”),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只能呈現(xiàn)為一個空白的位置。拉康強調,大他者永遠是一個被禁隔的大他者(the barred Other):盡管它總是嘗試自我“崇高化”(拔高自己冒充真實),但該嘗試先天就注定失?。ㄊ冀K無法抵達真實)。大他者和真正的絕對之間的距離,盡管看上去很近,但卻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經(jīng)由語言構建自身的大他者,只是一個嘗試占據(jù)那個絕對位置的冒充者:大他者似乎無所不在,全盤規(guī)介著人們的行動,但它永遠無法徹底成為整體本身,“太陽底下永遠會有全新的事”。

較之拉康,拉克勞(Ernesto Laclau)提供了一個更富政治哲學氣味的論述。所有實定秩序都只可能以冒充的方式暫時性地填入到那個空白位置,這種狀態(tài),就是“霸權性的”(hegemonic)狀態(tài)。永遠會有對抗性的斗爭瓦解這種冒充狀態(tài)——時時刻刻會冒出來新的政治闡述(politicalarticulation),嘗試去占據(jù)那個位置。這就構成了一個存在論層面上的結構性張力:一方面,作為整體的“社會”,本身是一個不可能,一個在符號指向中的結構性的不可能:它無法是任何一種規(guī)范性的秩序,而只能以一個“空白的能指”(empty signifier)而存在,因此在根本上只能以否定性的方式來體現(xiàn);另一方面,任何取得暫時性霸權地位的實定秩序,不斷地尋求自身的總體化,旨在將自身冒充為一個整體。這個存在論層面上的張力,就導致了周而復始、永恒存在的“霸權性的斗爭”。

對這個結構,拉克勞舉了一個很鮮活的例子來進行闡釋。一群生活在瀑布邊上的村民,他們每天的生活均伴隨著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水聲,一個外來者可能會受不到這種特殊的噪音,但對于他們,這就是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但自某天起瀑布忽然停止下落,村民們于是便第一次遭遇到了寂靜(什么聲音也沒有)。但這個空白位置,隨即就被別的某種聲音所填入(該聲音以前可能被瀑布聲所遮蓋)。這個新的占據(jù)霸權性位置的聲音,既是一種特殊的噪音,又是使寂靜不再的那個聲音。大他者,就是這樣一種已被感覺為日常狀態(tài)的聲音:它既是某一種特殊的噪音,又是占據(jù)寂靜之空白位置的那個霸權性的噪音。該聲音的這種霸權性地位,又總是受到其它特殊的噪音的挑戰(zhàn),它只能以壓制、遮蓋掉它們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霸權。?

我們看到,拉康所說的“崇高化”,就是拉克勞所說的“霸權性的操作”,即,一種特殊內(nèi)容,自我上升到整體的位置;如果用施特勞斯的術語來說,就是某一種特殊的“實定正確”,嘗試去冒充“自然正確”;而用神學的術語,就是某一種特殊的聲音,嘗試冒充上帝的聲音(當然,它也可以用盧梭的術語來表示——某一種“特殊意志”,嘗試去冒充“普遍意志”)。由此可見,激進政治哲學路向、古典政治哲學路向以及神學路向(神學中的“否定神學”之路向),在以下情況下,便是相當重合的:“真實”“自然”“上帝”永遠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在“現(xiàn)實世界”中只呈現(xiàn)為一個結構性的空白位置)。

于是,(施特勞斯主義)“古典政治哲學”距離(拉康主義)“激進政治哲學”,就只有微妙但關鍵性的一步:當關于“自然”的實定內(nèi)容結構性地保持空白當關于整體的知識為哲人的實踐所朝向、但永不能到達(蘇格拉底式的永遠“在路上”),這個時候,古典政治哲學就轉到了一種否定性的進路上,它本身就成為了一種激進政治哲學。?

 

喉中之刺的“幽靈們”


我們已經(jīng)看到,一個真正激進路向的政治哲學研究,便始終蘊涵了對既有的權力結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批判、疏離與對抗,因為正是它們——一個無形但無所不在的“大他者”——在保障著當下秩序的自我永固化操作。在這里,我們就遭遇到了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論題:“當下的存在論”(ontology of thepresent),始終是一個批判的存在論。批判(否定性),比大他者具有更深的存在論根基:任何符號性的秩序(“現(xiàn)實世界”),皆沒有存在論層面上的根據(jù);大他者腳底所立足的,僅僅是一堆流沙。而這種徹底無根的狀態(tài),便是向各種批判實踐發(fā)出去的請柬。?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批判的存在論”的激進政治哲學,總是包涵一個“幽靈學”。政治哲學研究當下的大他者;而政治哲學內(nèi)部的一個激進路向,則聚焦于大他者的先驗界限(先驗在最純粹的康德意義上使用,即可能性的諸種狀況),即,聚焦于大他者在自我總體化過程中的失敗。“幽靈學”,就是關于“現(xiàn)實世界”失敗時刻的研究。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把不屬于現(xiàn)實卻又以某種方式進入到了當下的日?,F(xiàn)實的東西,叫做幽靈(ghosts、specters、spirits、apparitions等等皆是)。換言之,幽靈既在大他者之中、又在大他者之外、不屬于大他者。那么,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幽靈呢?這其實并不是一個需要“第六感”才能回答的問題:譬如,去世的祖父母、夭折的朋友、過去的情感、死去的婚姻(dead marriage)等,盡管不在現(xiàn)實之內(nèi),但我們能說它們不在我們所體驗的那個“現(xiàn)實”之內(nèi)?那些逝去的年代、前賢的學說,盡管和我們的當下現(xiàn)實相隔遙遠,難道它們就真的完全不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對于當下這個時刻,它們實際上都是既死又活,同時缺席和在場,既在大他者之內(nèi),又越出了大他者自身的邊界。拉康曾言及那種不同于生物性死亡的“符號性死亡”,而幽靈則反過來,盡管死去但仍在符號秩序中活著——“livingdead”(活著的死者)。因此,我們不僅和其他人群處在一起,形成一個“世界”;也時刻和幽靈——在“世界”之外又在“世界”之內(nèi)——處在一起。于是,政治哲學,就勢必涉及到幽靈學。

存在著兩種幽靈:歷史性的幽靈和結構性的幽靈。兩種幽靈的不同,就在于它們的源生地。讓我們用X來表征當下的大他者,用Y和Z分別來表征歷史性的幽靈與結構性的幽靈。第一種幽靈,來自于時間的內(nèi)部裂縫中——過往死去的Y刺回到X中。換言之,它們來自大他者自身的歷史之維。第二種幽靈,則徹底來自于世界之外——游蕩在符號秩序和前語言的真實之間的深淵性空間中的Z,不斷從外部刺入到X中。它們標識了大他者自我總體化工程的先天失敗。于是,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世界,不僅處處有“時代錯亂的痕跡”(歷史性的幽靈),而且總是時不時呈現(xiàn)出“精神錯亂的癥狀”(結構性的幽靈)。

沿著時間的向度研究Y的,是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式的幽靈學(“延異”、“痕跡”);而以結構性的視角聚焦Z的,則是拉康式的幽靈學(“癥狀”、“真實”)。德里達式的幽靈學,在根本上就是一種時代交錯主義(anachronism)。這種在時間向度里進行考察的幽靈學,不但關注過去(如“馬克思的幽靈”),并且關注未來。換言之,幽靈不一定是亡靈(revenant),未來也是一種幽靈:它并不存在于當下現(xiàn)實,但人們的生活中,又充滿著未來的要素(譬如,一對情侶會談論他們以后會有的“子女”……)。這就形成了德里達關于“tocome”(即將到來)的闡述,民主是“yet to come”,正義是“yet to come”……它們必須不能被“實定化”(positivized)到當下秩序中,必須保持幽靈性,以一種總是承諾“即將到來”的方式而存在于當下。?而齊澤克對于德里達的補充,也是恰當?shù)?,因為在齊氏看來,幽靈不僅僅涉及到時間的向度,而且總是涉及到存在論,涉及到拉康所說的真實之域——“幽靈屬于真實之域;它們的顯現(xiàn),是令現(xiàn)實永久地同真實隔離開來的那個缺口使我們付出的代價,是現(xiàn)實的虛構性性格使我們付出的代價。”齊氏借用黑格爾的術語說,“沒有不含一根硬骨的精靈(no spirit without a bone)”。拉康式幽靈學,就是研究真實對現(xiàn)實世界的堅硬刺入,研究各種對于大他者而言莫名其妙的“癥狀”。

一個徹底總體化了的大他者,是一個不可能(否則大他者就不會有變化)。我們所處身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總是有幽靈游蕩其間。正是這些不斷游蕩于我們?nèi)粘I钪械挠撵`,使得施特勞斯所說的人因生活在一起而產(chǎn)生的那些“根本性的問題”,無法有封閉性的終極答案;用德里達的術語來說,幽靈使得這些問題變得“不可決定”(undecidable)。是以,大他者,是一個被禁隔的大他者,一個被幽靈纏身的大他者(thehaunted Other)。存在論(ontology),離不開幽靈學(hauntology)。

從幽靈學的角度來看,大他者那些使自身總體化的努力(冒充整體),干的正是“驅魔”(exorcism)之勾當——把所有的幽靈都趕盡殺絕,把喉中之刺(bone in thethroat)統(tǒng)統(tǒng)拔光。與大他者徹底“驅魔”正相反的極端情況,則是大他者徹底崩潰,人們進入“世界的黑夜”,人之群處被“群魔亂舞”代替。如前文所分析的,作為夾在人與人之間的那位“第三者”,大他者始終是在場的,不管其力量是厚還是薄:大他者既無法做到自身的總體化(“驅魔”總是不能徹底),也不會發(fā)生另一種總體化,即大他者徹底崩潰。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大他者與諸種幽靈之間,前者永遠強勢,是一位手握重權、對“異端”堅決鎮(zhèn)壓的主宰者。并且,從發(fā)生學上說,正是由于大他者的始終在場,才會有幽靈:幽靈,和大他者的謀殺操作,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謀殺一共有兩種(對應拉康所說的兩種死亡):“生物性謀殺”與“符號性謀殺”。一群反抗實定秩序的“敵人”被鎮(zhèn)壓,這只是前一種意義的謀殺;而當這個鎮(zhèn)壓事件本身被徹底抹去,那就是后一種謀殺——它不是殺人,而是殺鬼。大他者(X)的“驅魔工程”,就是通過后一種謀殺手段,使得日常世界的實定秩序不再被幽靈——不僅僅痕跡性的幽靈(Y),也包括癥狀性的幽靈(Z)——纏身。正因此,旨在研究并改變大他者的政治哲學,不得不同時出入于“人—際”與“人鬼之際”——既要和X打交道,也要和Y與Z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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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