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回憶自己家里的家風家教,您覺得父母傳給您最重要的精神品質(zhì)是什么?
樓宇烈: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父母傳給我最重要的精神品質(zhì)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憑自己的能力去存活。我希望我的孩子們也是這樣的。
生活方面要向下看,在基本生活條件上過得去就可以,不義之財絕對不能取。做人方面要往上看,要不斷地向上,追求心靈的高尚。
“后來我才悟到哲學就是生活,哲學離不開生活,所以我曾經(jīng)說要把我們的哲學變成人間哲學”
問:談起哲學好多人第一印象是“高大上”,覺得很“神秘”“高不可攀”,跟人生離得很遠。能否跟我們講講您當初是怎么進入哲學大門的?就您跟哲學“親密接觸”的這幾十年來,有什么樣的思考和體會?
樓宇烈:我當初是高考結(jié)束后,第一志愿報的哲學專業(yè)進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的。那時候,我對探索人生、探索自然界都很有興趣,后來我看到哲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總和,所以就選了哲學專業(yè)。進了北大哲學系以后,也沒有讓我失望,雖然學的哲學專業(yè)屬于文科,但我們也可以學到很豐富的理科內(nèi)容。記得我們大一的時候每個星期都有一場自然科學最前沿成果的學術(shù)報告,請的都是當時一流的教授。
后來我才悟到哲學就是生活,哲學離不開生活,所以我曾經(jīng)說要把我們的哲學變成人間哲學,不要把它變成高高在上的東西。哲學里面有一個核心的課題就是研究人的思維方式。哲學告訴我們怎么來認識這個世界:可以用非此即彼的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也可以用亦此亦彼的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可以把世界分成一部分一部分來認識,也可以把世界看成一個整體;可以說世界從理論上來講是永恒不變的、統(tǒng)一的,也可以說是瞬息萬變的,這就是思維方式的不同。所以為什么說哲學是一種智慧學呢?智慧不是僵死的,智慧是動態(tài)的。我上大學的時候培根有句話影響特別大:“知識就是力量。”我后來才明白,知識不是力量,智慧才是力量。因為知識是凝固的、靜止的,而智慧是變動的,智慧是發(fā)現(xiàn)知識、掌握知識、運用知識的能力,這才是力量。如果你學了一大堆的知識不知道怎么運用,那哪會有力量?正因為哲學的這種“智慧”特性,所以哲學又叫智慧學、愛智學。英文“哲學”一詞philosophy源自古希臘文“philosophia”,是由“愛”(philein)和“智慧”(sophia)組合演化而來,本意就是“愛智慧”或“對智慧的追求”。
所以不要把哲學看成是非常抽象、非??斩?,只是理論上討論來討論去的東西。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語境里,形而上、形而下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下學”和“上達”要在一起,光有“上達”沒有“下學”不行,坐而論道也要起而行之;光有“下學”不能“上達”也不行,要通過哲學思考開啟你的智慧,獲得感悟、體悟。
“反腐敗既要治標也要治本,要通過正心修身培養(yǎng)人的自覺和自律”
問:深入推進全面從嚴治黨,必須堅持標本兼治。既要猛藥去疴、重典治亂,也要正心修身、涵養(yǎng)文化,守住為政之本。在治本這一方面,從正心修身、涵養(yǎng)文化的角度,對于當前的反腐,您有怎樣的思考和建議?
樓宇烈:反腐敗既要治標也要治本。本在哪里?本就是出現(xiàn)這些腐敗現(xiàn)象根源的地方。而這個根源,我理解就在于我們失去了人的自覺、自律?!饵S帝內(nèi)經(jīng)》里講:“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治本就是要在未發(fā)病前就解決問題,而不是等到已經(jīng)發(fā)病了才去治。這句話大家比較熟悉,但是大家更應當知道的是荀子講的一句話:“君子治治,非治亂也。”什么叫“治”?什么叫“亂”?荀子講符合禮義、有秩序就叫“治”,“亂”就是違背禮義、沒有秩序。于是人們就進一步問了,難道有亂就不治嗎?他說不是,不是就亂而治亂,而是“去亂而被之以治”,也就是我們把亂去掉了以后,要把正面的東西給它樹立起來,把禮義的這層東西給它建立起來。所以既要打掉消極的東西,更要樹立正面的東西。反腐不光要去掉亂,亂是要去掉的,但去掉以后我們更重要的是要把正面的東西樹立起來。因此,反腐敗既要治標更要治本,要通過正心修身,培養(yǎng)人的自覺和自律。
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對于當前的標本兼治是非常有意義、有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強調(diào)自覺和自律,非常重視正心修身。我們前面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精神是人文精神,而這種人文精神的核心內(nèi)涵就是人的自覺和自律。中國文化強調(diào)的是“向內(nèi)”而不是“向外”,強調(diào)任何事情都要反求諸己、反躬自問。中國文化認為,一切的學習都是為了提高自身。《大學》里面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所以,中國文化又是一種“修身文化”。而這種修身文化又告訴我們,人是可以管住自己的,而且可以很好地管住自己。
另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是擔當文化、責任文化、義務文化,講究奉獻人生。做官是擔當、奉獻的,不是謀權(quán)、謀利的。有一個很典型的人物,就是蘇東坡。盡管他的仕途不是那么順暢,蘇東坡被貶了多少次,貶到黃州、惠州、儋州……可是你看,盡管這樣,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擔當,他在杭州留下了蘇堤,在儋州把海南的整個文化力量凝聚在一起,推動了當?shù)匚慕淌聵I(yè)的發(fā)展。所以,擔當是歷代官員教育中一個很核心的東西,要有擔當,而且能擔當、會擔當。
問:請您給我們網(wǎng)站的讀者題寫一句或一段寄語。
樓宇烈:我給自己取了個堂號,叫“三不堂”。這里面的“三不”是我對自己的一個要求、一個勉勵,也分享給大家共勉:“不茍為,不刻意,不執(zhí)著。”不茍為,做什么事情都要恰如其分,不要為了顯名得利就去做不該做的事情;不刻意,也就是要順其自然;不執(zhí)著,就是一切隨緣。(采訪整理 蘭琳宗 攝影 胡思遠)
樓宇烈簡介
樓宇烈,浙江省嵊州市人,1934年生,1960年自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至今,現(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主要論著有《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國的品格》《王弼集校釋》等,主編或參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中華文明史》《東方哲學概論》等。
樓宇烈接受專訪
采訪札記:
致力于體悟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儒雅君子
他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師從馮友蘭、任繼愈、張岱年等國學大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至今已近60年,桃李芬芳;他長期從事中國哲學、佛教方面的學術(shù)研究,做了大量的典籍整理工作,惠及眾多后學;他是中華文化真誠的倡導者、實踐者,活躍于各種文化活動、國學講座中,不知疲倦。他,就是著名哲學家、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樓宇烈。
初春的北京,寒冬未去,暖意已來,樓老家中的水仙正吐芬芳。他的家并不大,卻書香滿溢。即便不甚寬敞的客廳,四周也壘滿了各式的書籍。書架上,還擺放著不少和夫人、孩子的合影,不難看出他對家的眷戀。
年逾八旬的樓老,身著藏藍色的中式對襟上裝,神情淡然,親切隨和,行誼盡是儒家風范,言談盡顯哲人智慧。
近三個小時的訪談中,樓老出入古今,縱論中國文化的歷史演變;旁征博引,詳解儒釋道的文化浸潤,將自己多年的思考和感悟娓娓道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卻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如果從整體上來把握,樓老認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而這種人文精神的核心內(nèi)涵就是人的自覺和自律”。
“中國哲學最后都落實到如何為人”,他說,中華文化是修身文化,歷來強調(diào)反求諸己,管住自己、管好自己,做一個君子。“君子是對一個人品格的描述,怎樣做君子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主題。”
談及文化自信,樓老希望國人要有文化主體意識,對傳統(tǒng)文化要了解、認同、尊重。“只有我們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有自信,別人才能尊重你。”他呼吁保護漢字,“漢字是中華文化非常重要的載體,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文化創(chuàng)造,也是我們幾千年的文化傳承沒有發(fā)生中斷的重要因素”。每個漢字背后都有很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樓老說:“我們常用漢字是2500到3000個,如果把每個常用漢字的含義都講一講,中華文化就會讓大家驚嘆不已了。”
樓老提倡躬耕踐履,既要坐而論道更要起而行之。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可以說,從未停止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腳步。他每學期在北大開設兩門課程,還帶著十幾位博士研究生。此外,他經(jīng)常奔波各地,授課講學,出席各類學術(shù)會議和文化活動……
對傳統(tǒng)藝術(shù)十分推崇的他,也雅好各類藝術(shù)。由藝臻道,體悟人生,是他的人文理想。他擔任了北京大學京昆古琴研究所的所長以及北京大學近十家與傳統(tǒng)文化相關(guān)的社團的指導老師,每周固定抽出時間領(lǐng)著大家唱昆曲、彈古琴、品茶道……采訪間隙,樓老即興給我們演唱了昆曲《牡丹亭》中的一個經(jīng)典片段,細膩婉轉(zhuǎn),余韻悠揚,令人深深沉醉。
樓老說,傳播傳統(tǒng)文化,不求轟轟烈烈,但求不絕如縷。這或許和樓老的品性有關(guān)——他性情優(yōu)雅,寧靜自在,從容淡定。但更因為他知道,深厚的中華文化需要我們拂去煩悶焦躁和急功近利,靜下心來,仔細體悟,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在綿延不斷的知行合一中讓中華文化火源不絕,薪火相傳。
這就是樓老,一生致力于體悟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儒雅君子。(蘭琳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