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得見山，看得到水，記得住鄉(xiāng)愁。湖南沙河是農(nóng)民作家賀楚建夢魂牽繞的故鄉(xiāng)，猶如我的家鄉(xiāng)白衣港，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山野田原畫卷，一方祖祖輩輩傳承農(nóng)耕文明的詩意田園。

去年底，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給我送來了一本散文集《沙河彎彎》，約30萬字，由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他就是此書作家。他中等身體，皮膚黝黑，衣著樸素，其貌不揚，骨子里依然保持著一種農(nóng)民純樸與本真。

他叫賀楚建，在衡南縣冠市鎮(zhèn)紅花村土生土長，1980年從衡南縣第一中學畢業(yè)，高考落榜后，本想去復讀，可弟弟正在讀高中，家里太苦，無法承擔兩個高中生的費用，只有忍痛割愛，選擇回鄉(xiāng)，一邊種田，一邊學木匠。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改革開放的浪潮連天涌動，按捺不住躁動之心的賀楚建舉家進城，在衡陽擺地攤、賣小菜，做家具、開沙發(fā)店，后又轉(zhuǎn)行做起了農(nóng)機生意，一干就是20余年，身邊漸漸有了積蓄，后成為享譽一方的“富豪”。

如今，賀楚建在城里買了房子，兒女進城參加了工作，本應在家頤養(yǎng)天年，但他仍抑制不住那顆躁動的心。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他重拾紙筆，重溫青年時代的文學夢想。當作家談何容易？他又拿出當年逐鹿商場的那種闖勁，經(jīng)常“挑燈夜戰(zhàn)”，居然獲得成功。2016年12月12日，他的處女作《話說“面子”》在《當代商報》上刊發(fā)，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至今已在全國50多家報刊發(fā)表300余篇文章，約60萬字……

我在農(nóng)村生活了近30年，1979年高考落榜后回鄉(xiāng)，一邊種田，一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使我們一見如故。我們相見恨晚，交流了兩個多小時。農(nóng)村青年要想改變命運，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考大學，要么當兵，我與他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走得相當艱難，相當吃力。臨走，他要求我為他的另一本散文集《沙河水暖》作序，我欣然應允。

《沙河水暖》是一本專門為農(nóng)村植物寫的一本散文集，分為“稻花香里說豐年”“夜雨剪春韭”“豆蔻梢頭二月初”“月隨瓜架漏”“菜農(nóng)自古好粗腰”“時挑野菜和根煮”“綠悠媚清漣”“故鄉(xiāng)花海別樣美”8個章節(jié)，共129篇文章，涉及118種植物。翻開全書，猶如走進一個春意盎然、綠意盈盈、萬物競秀的“百草園”。近兩個月，我每晚靜靜地坐在臺燈下品讀、欣賞、沉醉，那無比熟悉的養(yǎng)育我們的水稻、蔬菜、瓜果不斷地朝我涌來，又不斷地從我眼前離去，自然讓我萌發(fā)不少感慨，不少遐思，產(chǎn)生不少共鳴。

情真動人心。真情、鄉(xiāng)情、民情是《沙河水暖》的一大特色。每件作品都源自生活的“真”，寫的都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植物，與人息息相關(guān)，心心相印。水稻、麥子、紅薯、高粱、棉花、芋頭、蓮藕隨處可見，韭菜、胡蔥、大蒜、芹菜、紫蘇隨風搖曳，南瓜、絲瓜、苦瓜、冬瓜、黃瓜、西瓜、綠豆、雪豆攀爬而至，花菜、汗菜、甜菜、菠菜、蓊菜、土豆、花生輕歌曼舞……這些平凡的植物被他寫得富有靈氣、富有情感、富有鮮活的生命，展示著一種豐盈靈動的生命意象。“棉花采摘完后，秋天臨近尾聲，一陣秋風掃落葉，棉株全都蒼老了，失去了從前的光彩，但冬日里一旦遇上下雪，枝條全白，棉花殼也變成了一朵朵潔白的‘棉花’。在冬日恢復‘元氣’的‘棉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一排排絲絲輕盈細長的掛面，猶如天上垂下的萬條白絲條，在陽光的沐浴下，散發(fā)著濃濃的麥香。”“半月許，一簇簇芹菜莖葉，在小溪兩岸、地角邊、水塘周圍以及房前屋后，用一身碧綠為故鄉(xiāng)平添了幾分生機與希望”……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作者長期生活于農(nóng)村，具有獨特細致的觀察能力，對農(nóng)村的一草一木均有特別的感情，這一篇篇文章都是作者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都是最原始最真實的情感流露?？梢钥闯?，這些感情真摯的文字透露出一種寫作激情，一種對故鄉(xiāng)風物的無限熱愛，一種對養(yǎng)育村民的田園山水無限感激之情。“春雷一響，云塊一聚，村民立即肩挑箢箕手拿鐮刀，從園土里割來薯藤，挑到各自家門口。一根薯藤要剪好幾截，薯葉向上，順著一個方向傾斜，女人蒔薯藤，男人挑施土雜肥，一般是夫唱婦隨。”“隨著水位下降，各種魚兒預感情況不妙，在泥水里到處亂竄，有的鉆進殘荷敗葉中，只露出一張一合的嘴，有的躲進稀泥里，露出一絲黑脊背。這時候，年輕力壯的男人們下塘捉魚了，塘岸邊，圍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為了讓穗子脫離得更快更干凈，父母有時用木棒撲打，嘭嘭嘭嘭的節(jié)奏聲此起彼伏，猶如一場雄渾壯闊的豐收交響曲，在我家禾場上演奏。”好一幅鮮活的勞動鏡頭，好一幅熱鬧的捉魚場景，好一幅暖心的農(nóng)家畫面，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活靈活現(xiàn)。

寫文章就是要像賀楚建這樣有感而發(fā)，以情動人卻不煽情，是最能打動人心的情感力量。的確，真情實感方可捕捉細節(jié)，描繪現(xiàn)場，見證歷史，滋養(yǎng)心靈。

樸實出佳作。樸實、真實、平實……形成本書的另一大特色。翻開《沙河水暖》，自始至終流淌著一個“實”字，那樸實的文字比比皆是。樸實的人真實自然，樸實的文字平和安靜。人的樸實，源于自信，文的樸實，來自心靈。

文如其人。賀楚建以田園、鄉(xiāng)村植物為吟詠對象，將樸素細膩的筆觸伸向廣袤豐沃的田野、鄉(xiāng)風淳樸的農(nóng)家以及辛勤耕作的農(nóng)民，用樸實的文字描繪了一幅幅清新自然的生態(tài)畫卷，表達了人們對寧靜恬淡生活的向往。“我們拿來藕節(jié)張嘴就啃，十分鮮嫩，吃得藕絲連連，舌尖生津。”“荸薺果實小，扁圓，外皮黑紫色，極像濃縮了的馬蹄。”“那紅綠相間的汗菜，猶如一幅重彩的水墨畫，別有一番迷人的景致。”“根根纖細蔥葉相依相偎，挨挨擠擠，仿佛一片綠色的海洋，微風吹過，綠浪翻滾，蔚為壯觀。正可謂家有綠植，春風十里。”

《沙河水暖》始終張揚著一種樸實無華的風格，仿佛信手拈來，渾然天成。賀楚建的文字簡潔樸素，細致純真，深沉穩(wěn)重。他筆下的荷塘“荷葉上青蛙打坐，荷葉下，青萍依依，菱角濃濃，仿佛只有蓮子塘里最清涼。”他筆下的芋子“滑滑嫩嫩，甜甜糯糯，清清香香，既能下飯又能當飯吃，人見人愛。”他筆下的“紅薯片無論是用沙子炒，還是油炸，都是微微的甜、淡淡的香。”

越是樸實的作品越純真，越持久，越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他寫“綠豆只需一個小孔蝸居，便能憑借一點點塵土力量，仰仗陽光慢慢生長。干了一上午農(nóng)活的村民，回到家喝碗綠豆湯，立馬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寫絲瓜“一根根枝條和根須如蛇頭般向上抬越或向下探索，四處蔓延。只半個月功夫，莖葉處綻開黃澄澄的花朵和寬大的綠葉，滿眼都是花的世界，綠的海洋。”他寫雪豆“于泥土中養(yǎng)精蓄銳，那積蓄的力量好像一團燃燒的火，將寒冷的冬天燃盡，迎來了春天”。

大凡初學者喜歡追求文字的華美，乃至文章華而不實。樸實的反面是矯飾。矯飾是百般做作，千般遮掩。

語言文字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結(jié)晶。越是樸實的文字越難寫，越耐看，越有個性，越屬于民族，屬于世界。

真理往往蘊含在最樸實最平淡最平常的語言之中。

苦難成財富。《沙河水暖》中的第三特色是“苦”，清苦、辛苦、勞苦……貫穿著作品中的每個章節(jié)。“發(fā)現(xiàn)沒有成活的，會及時補蔸；發(fā)現(xiàn)土地結(jié)塊的，及時揮鋤輕輕松動泥土，一邊頂著烈日除草，一邊采取措施防治卷葉蟲和鉆心蟲。”“‘做呷做呷，做了才有呷。’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村民通常是收工之后，頭戴草帽采摘豆莢，滿頭大汗，手腳常被蟲子咬得紅紅點點。”“吃菜容易種菜難。在‘豆瓜子’成熟期，采‘豆瓜子’，灌‘豆瓜子’，賣‘豆瓜子’，曬‘豆瓜子’，成為故鄉(xiāng)農(nóng)民每天的必修課，他們不會停下在外忙碌的腳，個中辛苦，自不用說。”“村民對土地十分珍惜，不會荒廢每一寸土地。每年開春，父親在屋后一塊巴掌大的土地上，下足底肥，播下南瓜種子，待長出二三片嫩葉時，小心翼翼地移栽，為避免昆蟲啃食，便在南瓜秧苗上及周邊撒上石灰，并根據(jù)瓜苗的長勢，還要‘打頂’，瓜苗開花后，他經(jīng)常會在早上八點前，進行人工授粉”。干農(nóng)活苦中帶累，苦中含甜，苦中有樂，在這種繪聲繪色的描寫中，苦難往往幻化成人生一筆筆寶貴的財富。嘗試過種田耕田的苦后，什么苦也不算苦，什么累也不是累，勞作中的“苦”映襯著生活中的“甜”，賀楚建想竭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xiàn)富了“口袋”富“腦袋”的人生追求，并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告誡人們：只要心還活著，生命就永遠不會枯萎；無論你在什么地方，身處什么位置，千萬不要忘記家鄉(xiāng)田園，千萬不要忘記養(yǎng)育自己的糧食瓜果和蔬菜，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根”，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堅持結(jié)碩果。這是賀楚建創(chuàng)作《沙河水暖》給我?guī)淼膯⑹?。學貴有恒，決不允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由此想到“一萬小時成才定律”，說一個人要想達到事業(yè)上的最高境界，需要經(jīng)歷至少1萬個小時的刻苦學習，就是一年365天，每天堅持3個小時，堅韌不拔，任何人都不例外。“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賀楚建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功實踐，再次說明了這些道理。

賀楚建告訴我，寫完這組故鄉(xiāng)植物系列散文后，他還將繼續(xù)寫下去，決不停歇。

當下，我們不少作家內(nèi)心浮躁，靜不下心來，他們寫作缺乏的不是“天賦”，不是激情，不是才華，而是堅持。建議大家不妨向賀楚建這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作家學習。

堅持不是“躺平”，而是不懈的奮斗，堅持就是勝利。

當然，賀楚建的作品并非完美無缺。我總認為，他的散文寫得還不夠含蓄，甚至過于直白，就像他當農(nóng)民說話辦事一般“直來直去”，乃至不少篇目缺乏打磨，構(gòu)思也不夠巧妙，少了意境與韻味，讀起來不能給人以無窮無盡的享受。另外，每篇文章的結(jié)構(gòu)與構(gòu)思幾乎千篇一律，缺乏“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事如棋局局新”式的謀篇布局，難以給人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其實，我們不能用太多“條條框框”來要求一個農(nóng)民作家，這樣實在過于“苛刻”。當個農(nóng)民不容易，當個農(nóng)民作家更不容易，為了寫作，不知他克服了多少難以想象的困難。由此聯(lián)想到南岳衡山半山亭上的一副對聯(lián)：“遵道而行，但到半途須努力；會心不遠，要登絕頂莫辭勞。”

每個人都了不起，要奮斗就會有奇跡。“新時代是奮斗者的時代，只有奮斗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我將此一并送給賀楚建，與君共勉。

是為序。

（作者：成新平，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共衡陽市委宣傳部二級巡視員）